如前所述,由于佛道两家揭示的实相不可思议难以言传,尚未亲证的学人难以真正彻解真正抵达,而一路走来,总有太多为相所遮却自信满满的“才俊”横空出世,他们大多望文生义谬诠深智却言之凿凿,更由于所有的误读曲解都是出于人智,而人智才是大众能够理解、共鸣、拥抱、欢呼的,所以,对于正法深智的诠释解说,无论西域还是东土,为人称道流传下来的、广为人知具备长远影响的,往往更多的是与正法深义渐行渐远,甚至从一开始就背道而驰,于客观上颠覆了正法深智消解了正法深智的。
中国佛教史上,固然不乏弟子众多名声巍巍的宗门大家,也不乏以人智诠释佛法而形成广泛影响的论述大师,但是,有没有真正证悟得道,真正通达佛智的大德,从而传递给法苑学界正真的佛法深智呢?
当然有,只是见诸于文字的似乎不很多。而且,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他们的声音,比起那些误读曲解牵强附会的各路洪论,显然也微小得多,微弱得多(禅宗六祖除外,但六祖的法音,也有不少被误读曲解)。
下面,我们凭借现存史料,尽量对此作个梳理,以助学人了解哪些才是真正的得道高僧,什么才是正解佛智。
迦叶摩腾法师
法师是传入中国的第一部重要佛教经典《佛说四十二章经》的第一译者。他是中印度人,和竺法兰法师一样,是汉明帝夜梦金人后遣使前往天竺迎请而来到东土的。法师精通大小乘佛法且具大神通,曾因宣讲《金光明经》化解了一场战争而声名远播。
最重要的是: 迦叶摩腾法师是证悟得道的高僧。
迦叶摩腾和竺法兰法师到洛阳后,驻锡在洛阳雍门外新建的白马寺翻译佛经。他们带来的梵本经典,依史料记载,有六十万言之多。除了译出《佛说四十二章经》,他们还陆续翻译了《法海藏经》、《佛本行经》、《十地断结经》、《佛本生经》、《二百六十戒合异》等五部经,合计一十三卷。可惜后来兵荒马乱,动荡不安,其他的五部译本都在战乱中遗失了。到现在,两位大师翻译的经典,仅有《佛说四十二章经》流传于世。
我们来看证道高僧所译经文是如何表述相关法义的。
“阿罗汉者,能飞行变化,旷劫寿命,住动天地。次为阿那含。
阿那含者,寿终灵神上十九天。证阿罗汉。次为斯陀含。斯陀含者,
一上一还,即得阿罗汉。次为须陀洹。须陀洹者,七死七生,便证阿
罗汉。”
本段经文讲述声闻乘的四个果位。想提请学人注意的是其中的 “寿终灵神上十九天”之“灵神”二字。
灵神者,灵识、神识也。有的经典译作魂神,如《佛说四不可得经》之“命断魂神独逝”; 有的 译作识,如《大乘显识经“》之“身死识迁”(异译本《大乘移识经》 则译为“神识”);有的译作“神我”,如杂阿含经三二一卷之“众生神我。死此生彼” ; 有的译作魂灵,如《修行本起经》之“风去息 绝。火灭身冷。风先火次。魂灵去矣。身体挺直。无所复知”……
由此可知,不少学人认为佛法不承认有灵识、神识等,显然是误读,是大大地错会佛意了。
再看十九章:
“观天地,念非常。观世界,念非常。观灵觉,即菩提。如是知识,得道疾矣!”
观天地,系念思惟它不是真实恒常的;观世界,系念思惟它不是真实恒常的。观灵觉(知晓明白它才是真正存在的),就是觉悟觉醒。这样知悉,这样认识,得道就快了!
(常者,真常也)
本章直指大乘佛法的核心要义,即第一义,诸法实相。
因为佛和证悟的觉者经由实证发现:真正存在的是不生不灭无形无相的灵觉(亦名真如、如来藏、如来智慧德相、佛性等),众生的色身和眼前的万象只是灵觉或直接或间接的投影幻化,既非真实亦非恒常。
本经译者迦叶摩腾法师是亲证实相的得道高僧,故能把“灵觉”如实译出。非实证者无法企及。
“观灵觉,即菩提”言简意赅内涵深邃,后世学人因为没有实证往往没有真会真解,常常一带而过,忽略不计。
更有顽空见者放言没有第一义,没有真道实相,只是万法皆空,空无所有。
他们既不了解也不承认相空“如”有。如者,真如、如来藏也。本经的得道译师将它明确译作灵觉!
而第二十八章也十分重要:
“甚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慎勿与色会,色会即祸生。得阿罗汉已,乃可信汝意。”
为何甚勿信汝意?因为凡夫都是颠倒见,都不知不察色身是幻,眼前是幻,以为所见即真,眼见为实,故所思所想所感都与真相相反。只有证道得果,才可信汝意,因为证道方能冲破幻网,于瞬间获悉生命实相,大梦骤醒,并从此远离无明迷执、颠倒妄想……
遗憾的是,佛的如是教诲往往被抛诸脑后。人们常常望文生义、断章取义,甚至抓住甚合己意的片言只语便随意铺排,大肆演绎,而忘了当你未证时,不应信汝意,因为很大的概率你离真相离真正的佛法相距十万八千里……
除了所译经典,迦叶摩腾法师的言行经由文字记载流传后世的不多。只有一偈转录于此:
那是在由道士发起的僧道斗法过程中,法师飞到空中,身上出火,身下出水,并在空中飞来飞去……在虚空中变化的时候,法师随口唱道:
狐非狮子类;灯非日月明。
池无巨海纳;丘无嵩岳荣。
法云垂世界,法雨润群萌。
神通稀有事,处处化群生。
佛陀跋陀罗法师(又译觉贤法师)
法师是古印度迦毗罗卫国人(公元359年—429年)。族姓释迦,系释迦牟尼叔父甘露饭王的后裔。法师五岁时,父母相继病故,寄养于舅家。十六岁出家,天资聪敏,常一天诵完他人须一个月才能完成的功课。受具足戒后,更加勤学,博通经典,且以精于禅定和戒律闻名。后来到罽宾,跟随当时的大禅师佛大先修行,并证得不还果。
据《高僧传》记载,佛陀跋陀罗曾与同学僧伽达多一起同游罽宾,他们相处多年。一次达多在一间密室中闭门坐禅,忽见佛陀跋陀罗进来了,非常吃惊,问:”你从哪儿来?”法师回答说:”我刚去了兜率天,向弥勒致敬。”说完便不见了。后来达多又屡次见到佛陀跋陀罗各种神秘莫测的能力,便敬心祈问,方知他已证道得果。
当时姚秦沙门智严来到罽宾国,目睹该国法众清净,慨然东顾曰:“我诸同辈,未遇真匠,将何发悟!”随即请教众法师,哪位是真匠大师,能遂我祈请流化东土?众人都推荐佛陀跋陀罗。
此后不久,佛陀跋陀罗应智严之请往东土弘法。他们历尽艱難,辗转三年,才到达中国青州东莱郡(今山东掖县)。晋义熙四年(公元408年),他们前往长安会鸠摩罗什。起初和鸠摩罗什法师相处甚好,互有切磋,发挥奥义,但是不久,分歧与差距便渐渐浮出水面。鸠摩罗什接受、承继的是龙树阐释的空宗思想,且深得姚秦统治者姚兴的信任,门下两千多人,出入宫廷,声势显赫,佛驮跋陀罗则不仅博通经典,更有亲证实相的支撑,故能彻解奥义,且一心守静,不喜繁华,只是专意率门徒数百修禅习定,传授禅法。
终于有一天,佛驮跋陀罗向鸠摩罗什发出惊天一问:
“君所释,不出人意,而致高名,何耶?”
不要小看这一问,若不是亲证实相,深知佛智远在人意之外,非思维分析推敲归纳可达,是绝对无法发出此问的。
而鸠摩罗什“吾年老故尔,何能称美谈”的回答则显示了罗什法师的诚实坦率,他并不虚言矫饰,不故作高深,这当然也十分难得,且之后“罗什研究佛经,每有疑难问题,都要和觉贤(即佛驮跋陀罗)商量”。
佛驮跋陀罗法师驻锡长安,大力弘扬实相,教授禅法,四方信徒闻风而至,但后来遭到罗什弟子排斥驱逐,于是法师带着弟子慧观等四十余人离开长安,前往庐山,受到庐山高僧慧远的热烈欢迎。
在庐山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教授禅法,佛驮跋陀罗应慧远要求译出《达摩多罗禅经》。
慧远法师为《达磨多罗禅经》所作序文里有如下文字:
“达磨多罗合众篇于同道,开一色为恒沙,其为观也,明 起不以生,灭不以尽。虽往复无际,而未始(不)出于如,故曰 色不离如,如不离色,色则是如,如则是色。”
“色不离如,如不离色,色则是如,如则是色。” 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异译。说明《心经》这段经文里的空,是无相真如之义。
必须说,这段经文,还从未有人这样翻译过。而能译出“色不离如,如不离色……”者,一定是洞悉实相的圣者。因为亲证实相方知,色身原来是真如的幻化!——色身是真如的化现,真如是色身的本源;色身是假法,真如才是真有。此乃生命之奥秘,诸法之实相!
相信“色不离如,如不离色……”应该出自佛陀跋陀罗法师,因法师是证道的圣僧。显然,法师将他亲窥的不可思议、远超人智的惊人实相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慧远,而慧远也心领神会了。
早在驻锡长安的时候,秦国太子姚泓想聆听佛陀跋陀罗对佛经义理的阐释,就召令群僧集于长安东宫,开展了一场颇有规模的辩经法会。法会上鸠摩罗什与佛陀跋陀罗就大乘佛法中空与常的问题展开辩论,佛陀跋陀罗阐述了“法不自生,缘会故生。缘一微故有众微”的佛法深义。
在佛陀跋陀罗的语境里,一微即“如“、“真如”的同义词,众微则是众生及其所执持的万法的同义词。众微缘一微而起(恰如千江月缘天上月而现),众微缘一微而有(虽然有相却是假有幻有,本质为空);众微各个不同,生生灭灭,起起落落,一微则万千同体、一切即一,不生不灭,如如不动;众微是假是空,一微是真是有……
此生命奥秘实证即知,实证乃知。所有证道者听到佛陀跋陀罗的“缘一微故有众微”都会知道他在说什么,恰如所有证道者读到佛经里的甚深缘起即“真如缘起”,都将心领神会一样。
由于鸠摩罗什法师及其门人秉承的是龙树阐述的空宗思想,他们只解此岸一切法无自性,毕竟空,不解此岸一切法是彼岸真如所化生,此岸假彼岸真,此岸空彼岸有,故无法理解佛陀跋陀罗阐释的“缘一微故有众微”,坚持否定万象之外别有独立而隐秘的“一微”存在,也由于当时佛陀跋陀罗刚到东土不久,尚未能用中文自如表达,须依仗翻译,而译者很大概率无法将此深义准确完整地传达出来,这自然也影响了众人对其所述深义的理解与领会。
总之,佛陀跋陀罗阐述的“缘一微故有众微”与鸠摩罗什接受的“无所有一切空”,不仅仅是研究者们认为的师承不同故有分歧,而是,其实是,依实相正解佛智,还是望文生义误读深法;是真见明月,还是将指月的手指误作明月的分歧。
这样的分歧从古至今一直延续着,从未弥合过。
不幸的是,因为亲证实相的圣者少而又少,寥若晨星,望文生义、认指为月者则人多势众,其见地也更契合凡夫心智,故总能振臂一呼,从者如流,终至大水漫灌,一步步成为佛学界的主流认知。
(还记得姚秦沙门智严的慨叹吗?“我诸同辈,未遇真匠,将何发悟!”
时至今日,有多少学人能够潜心寻觅真匠以求发悟?多少人不是或谬解佛智却自以为是、自信满满,或见个“活佛”就顶礼、遇个“大师”就崇拜?更有学佛学成了南弟子北弟子、张弟子李弟子的,甚至声称其师比佛厉害比佛高明……)
义熙八年(公元412年)秋,佛驮跋陀罗法师离开庐山西游,到了荆州,受到当时逗留此地的太尉刘裕的尊敬。不久,他随刘裕去扬都即今天的南京,住锡道场寺(后人又称谢司空寺)。
法师到扬都后,依旧传习禅法,且深受当地僧众钦佩,所住道场寺,一时成了著名的“禅师窟”。
不久,法显游历印度归来,开始与佛驮跋陀罗法师合作。
佛驮跋陀罗法师主持翻译了《大般泥洹经》,《大方等如来藏经》,《文殊师利发愿经》,《杂藏经》,《大方广佛华严经》(即六十华严)《摩诃僧祇律》,《僧祇比丘戒本》,《僧祇比丘尼戒本》等12部、125卷。
而其中,《大方等如来藏经》形象揭示了众生皆有如来藏而不自知,《大般泥洹经》则明确宣示涅槃彼岸并非空无所有,而是“常乐我净”的自在法界,令当时茫然困惑于只说空未说有、片面解空而又心有不甘的佛子们眼前一亮,如获至宝。
佛驮跋陀罗法师于刘宋元嘉六年灭度,世寿七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