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明史上,最冤的文化大家恐怕非列子莫属。当然,这是就名誉和影响力而言的,无关其他。作为文学家、思想家的列子有两冤。其一,明明是后世所谓“庄子之学”的真正原创,却被弃之一隅,少人问津,几乎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效颦的东施反客为主,如日中天,众口称叹,俨然宗师(具体请见《抄错作业的大师——从〈大宗师〉看庄子之伪》 https://zxxy.org/brzh/cczydds/);其二,明明是口述笔耕,硕果累累,思想与才情兼备,德行与修为俱佳,也曾被唐玄宗、宋真宗分别追封为“冲虚真人” ,“冲虚至德真人”,作品被尊为《冲虚真经》等,是公认的道家重要典籍之一,却莫名其妙地被部分后世同胞诬为伪书续作,蒙冤千载,本尊甚至被推断为不存在,先秦并无此人(似乎有人无论潜意识还是显意识,都极欲将列子此名一把抹去),荒谬怪诞到连外邦学者都看不下去,奋起直言为之辩诬(请见武义内雄《列子冤词》),却至今仍然“拖着尾巴”,屡遭怀疑。近代以来,一干专家诸多名流,大都未经细究细考(有人可能都未细读),便众口一词附议“伪书说”,言之凿凿地认定《列子》是伪书,是后人拼凑续作而成。

他们认为确凿的证据就是“偃师造倡”。原因是《列子》载有偃师造倡即机关木人的故事,而六百年后(西晋)传入的佛典《佛说国王五人经》中也有相似故事,便断定《列子》是后人抄袭佛经伪造的。而这,几乎可以成为无知导致贻笑大方的经典案例了,请看事实:

春秋战国时期,有一种殉葬用的“俑”,据《礼记·檀弓》记,孔子“谓为俑者不仁”。郑玄注:“俑,偶人也,有面目机发,有似于生人。”孔颖达正义:“刻木为人,而自发动,与生人无异,但无性灵知识。”又《孟子·梁惠王》:“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为其像人而用之也。”南宋朱熹在《孟子集解》中对此作注曰:“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

其后秦始皇陵墓里一比一、与真人等高的兵马俑,显然也是从先秦风行的殉葬木俑演化而来。

比这更早而且早得多的还有指南车。在与蚩尤的那场史前大战中,为对付蚩尤布下的雾阵黄帝发明了指南车,无论战车怎样前进、后退、转弯,木人的手一直牢牢地指向南方……后来东汉张衡,魏马钧,南朝刘宋刘格,南齐祖冲之都曾复制或者得到过指南车。

总之,上古有指南车,机关木人,中古有木人木俑,秦帝国有陶质兵马俑,这些仿制品或功能或外形“大似人矣”,可见列子的“偃师造倡”是建立在充分的事实基础上的,之所以记在周穆王名下,很可能就是久远的民间传说(列子是非常信实的人,所叙所写皆有依凭,决无生造):传说周穆王西游归途得遇偃师,传说偃师巧夺天工,所造木人状同生人……且列子明记:“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未及中国”,便于途中遇偃师献技,说明偃师可能正是西域人,与佛典所述“工巧有技術, 多所能成就,機關作木人, 正能似人形。舉動而屈伸, 觀者莫不欣,皆共歸遺之, 所技可依因”类似。虽然佛经记载的巧匠是位王子,并非这位偃师,但当时西域可能就有源自那位王子或其他巧匠的不俗技艺流传,而译师竺法护晚于列子至少六百年,译文参考《列子》也是有可能也正常的,而且这反而证明列子所记真实不虚。问题出在后世一堆无知却傲慢的专家名流,他们孤陋寡闻却误认自己全知,仅以两个史料相类,既不搜寻史实进一步了解真相,也不辨析谁前谁后,谁更有可能借鉴谁,或者谁都没有借鉴谁,纯粹基于相同的事实一次互为印证而已,便断言《列子》是抄袭,是伪书。如此逻辑,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而认为《列子》中有少分内容与佛经所述相类(比如化人,轮回等),从而判定《列子》是后人续作者,更是纯粹捕风捉影,根本不能成立。他们或者思维片面视野狭小,不解不信上古常有天人下临世间的传说,民间也有修得神通者,能够变幻挪移,神足飞空,且东西方皆然(印度也早在佛陀之前就有手握幻术的人,常在集市街衢现场表演);或者没有实修,完全不知生命实相只有一个,修行有成的行者认知上当然有可能部分相通甚或完全相通。就像老子所揭实相与佛陀一致(虽然所用名相不同),但《道德经》当然不是抄袭佛经或后人伪造一样——即使尚未亲证实相,随着修行的推进,潜藏在行者集体潜意识里的认知也有可能逐步释出,而禅定乃至修出宿命通的行者都能获悉部分或全部轮回真相,更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以《列子》八篇曾经言及轮回转化,便推断该书源自佛经进而断言是伪书者,实在是以自己的无知、浅知甚至是无明昏昧乱下结论,贻笑大方了。

有报导说三星堆出土的佛象经鉴定距今在5000年至3000年之间,可见是释迦牟尼之前的佛,而《山海经》也载有天竺之佛的点滴信息。这些,都说明世人其实所知甚少,明明是井底之蛙,却误认全知,夜郎自大。

且列子的轮回说也有异于佛说,因为他认为死后灵识可在动植物间跳转再生。而这,当然是错的,属于只知部分轮回事实的一类。

古代典籍在传抄流通过程中,除了抄错抄漏时有发生,更常有好事者出于种种原因添加删改,造成对原典的部分侵蚀与损害(这种状况,连佛经、道德经都难以避免),但这往往是局部的、枝节的,并不构成对主干对原著的彻底颠覆,可世间就是有一些人,或者出于否定的冲动、革命的热情,或者出于思维的片面性、机械性,甚或还有其他莫名的动机,就是能、也很愿意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以少量后人掺入的成分,或者某些前人不实的臆测,而否定原作否定整体。他们往往只管大胆假设却不小心求证,只是快乐地在众目睽睽下惊悚言说,且言之凿凿,以为高明。

对今本列子成书始末,张绪通先生有简明扼要的陈述,值得转贴给大家:

“《列子》八篇,是汉成帝时(永始三年,相当于西元前十四年)刘向奉旨考订群书,根据当时的《列子》二十篇,考证删定成为八篇。这也是后来班固所著《汉书艺文志》里所录的八篇《列子》。后来中原乱亡相继,也没有人特别再提《列子》的事,直到司马氏东渡(东晋),中书郎张湛注《列子》,这部书才再呈现于世。据张湛说:他的祖父张嶷,费了极大的力气,收集到《列子》八篇的孤本,然后由张湛加以注解。自此,《列子》开始流传,到了唐初,就很盛行了。唐朝的柳宗元是第一个中国人对《列子》其人,其书开始置疑的。以后宋,明,清,也都有人跟着怀疑。及至到了民国,就像打翻了一锅粥。民国八年陈立三,九年马叙伦,十一年顾实,十三年陈旦等,都一力主张《列子》书是“伪造”。由于去古已远,大家亦不过人云亦云,以能推翻《列子》为时尚。不想就在这个时期里,恼动了一位日本人--武内义雄,发表了《列子冤词》,替列子鸣冤,力驳那些怀疑论者的言论不当。如果,当时没有这位日本人出头,《列子》恐怕早已被中国人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了!民国三十七年,由岑仲勉带头,逐条驳斥那些列子伪造说的众人,于是《列子》又正正堂堂的翻了身。”

经笔者查证,柳宗元著文辨列子,并没有全盘推翻列子,只是质疑刘向记错时间,以及“杨朱”、“力命”篇有误。他甚至说:“庄周为(文)放依其辞,其称夏棘、狙公、纪渻子、季咸等,皆出《列子》,不可尽纪。虽不概于孔子道,然而虚泊寥阔,居乱世远于利,祸不得逮乎身,而其心不穷,《易》之“ 遁世无闷” 者,其近是与?余故取焉”。{ 庄周为文放纵,其辞章依循《列子》,其中夏棘、狙公、纪渻子、季咸等章节,皆出自《列子》,(类似情况颇多)不可尽述。列子所著虽未与孔子之道齐平,然其精神虚静淡泊、深远广阔,处乱世而远名利,灾祸不上其身,而心志绝无枯槁匮乏,《易》之所谓遁世隐居也不空虚烦闷的境界,列子已经达到了吧?所以我认可他。 }

柳宗元还说:“其文辞类庄子,而尤质厚,少伪作,好文者可废耶?”(他文辞类似《庄子》,而胜在质地醇厚,不虚伪做作,喜好文学的人难道可以轻废他吗?),可见柳宗元也非常肯定列子的文采与内涵。而一句“文辞类庄子”也值得读者沉思:类庄子但在庄子之前,说明什么呢?

或许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张绪通先生略去了部分“人云亦云,以能推翻《列子》为时尚”的近代大人物的名字……

某大师甚至说:“我们可以立一个假设,《列子》这部书是彻头彻尾一部伪书,这并不是一个新意见…… 刘向的《叙录》、《列子》本文、《列子序》和《列子》注都出于张湛一人之手,都是他一个人包办的……”

根据什么说刘向的《叙录》和《列子》本文、序、注都出于张湛一人之手?没有相关证据,就能轻易假设轻易立论吗?所谓专家学者就是这样做研究这样治学的吗?在互联网搜索半天,该大师的确凿证据就是“机关木人”一段,专研国学的大师连黄帝以降就有“作俑者”,就有能工巧匠造指南车用以战事,造机关木人用以表演或陪葬都不知道吗?笔者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假设”是脑洞一开、双唇一碰就可以随便立起随便抛出的,那依此逻辑,后人是否也可以假设某大师不存在,该大师所有作品都是彻头彻尾的伪书?就因为大师曾经误判过《列子》?

民间讥讽有些专家简直砖家,看来不无道理;江湖传说时有名人无明昏聩,看来也不为过。其实,无论大名鼎鼎的专家,还是默默无闻的小民,只要通读一遍列子,稍有脑子,直觉正常,就不会轻言轻信《列子》是伪书续作,反而会对这位两千多年前的先贤肃然起敬……

三年前,笔者在梳理史上证道的觉者,撰写《大音希声》一文时,也曾研究过列子,不过那时并不是从文学或哲学的角度研读的,只是侧重寻找证据,考察作者有无证悟。最近因为庄子的缘故,重新展读列子,竟然别有一番滋味。

首先,感受甚深的是,列子是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家。他选材精妙,寓意隽永,风格突出,成就斐然,文字极具功力、魅力,为中华文学宝库奉献了诸多珍宝。

且以《黄帝》篇为例。此篇记述黄帝所梦华胥国人 “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描写列姑射山神人“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愿悫为之使……而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厉,鬼无灵响焉”,其中,无论华胥国人的“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行走天上如履平地,睡在虚空如同卧床),还是姑射女神治下的“物无疵厉,鬼无灵响”(万物没有瑕疵疫厉,鬼魅也都不灵不显),都是一流的文笔,传神的写照;“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的“偎”与“爱”,“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的“乱”与“滑”,以及其后的“鬼无灵响”四个字,用得都何其形象生动,何其准确漂亮,不一般的才情跃然纸上……

通读全书,更是每见言辞灵动,文采斐然,论议金句迭出,寓言珠玉纷呈;而“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人未必无兽心。虽有兽心,以状而见亲矣……禽兽未必无人心。虽有人心,以状而见疏矣”,“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纣、鲁桓、楚穆,状貌七窍,皆同于人,而有禽兽之心”,“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大小相含,无穷极也”等等一类论议性文字,同样刚毅劲锐,掷地有声。难怪晚清刘熙载说“《列子》实为《庄子》所宗本,其辞之淑诡,时或甚于《庄子》,惟其气不似庄子放纵耳。”明初名儒宋濂也不得不承认:“御寇先庄周,周著书多取其说。若书事简劲宏妙,则似胜于周”。

诸多流传千古的寓言成语,都出自《列子》。比如朝三暮四、杞人忧天、愚公移山、绕梁三日、 南橘北枳、歧路亡羊、夸父追日、高山流水、疑人偷斧、小儿辩日、野人献曝、偃师造倡、齐人窃金、扁鹊捩心等(奇怪有人明明一边用着列子创造的成语,一边却忙不迭地动手只想抹掉列子);一些珍贵的上古传说,诸如黄帝梦悟,穆王神游,大壑归墟上的神奇五山,仙圣之种的飞相往来,西极之南的古莽国,东极之北的阜落国,以及北冥的鲲与鹏,荆南的冥灵树,数十丈的巨人,尺五寸的小人等等,更是经由他温婉灵动的文学笔墨,鲜明生动地记述在册,不复《山海经》等典籍里乏味枯燥的寥寥数语,既滋润营养了天下苍生,也使这些上古传说避免了被历史遗忘被时间淹没的可能。

其次,列子作为思想家(哲学家),虽然所思所想仍在人智范围内,不似老子已经证道醒觉,得窥天机,获得远在人智之外的大觉智,但是仅就人智而言,列子也是反诘沉思,深入探究,纵横捭阖,检视八方,几乎抵达人智极限了。请看:

“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 注: “有形者生于无形”来自老子,但列子显然尚未彻解,不晓天地如何生于无形,故开动人智,深入思索,试图解开宇宙起源之谜。此处所述似是最早的浑沌说,不过当然仍是人智推测,未达实相。)

“物之终始,初无极已。始或为终,终或为始,恶知其纪?……无则无极,有则有尽……然无极之外复无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尽。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故大小相含,无穷极也。含万物者,亦如含天地。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

( 注:领悟到大小相含,万物互容,故无极无穷。可谓不俗。庄子显然深爱此说,故照抄不误。)

“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声者,有声声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皆无为之职也。”

(注: 此论来自师传,源头是老君。知晓有生者,更有生生者,形形者,声声者……且知皆是无为之所“为”。但何为无为?无为又是如何生生的?未言及,因未彻解。但列子信实,不解也依据师传直记直录,且只是记录传递,决不胡乱演绎。)

“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原文为孙子,应是传抄过程中抄错所致,故更正),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注:这是妥妥的列子版“无我”论😊。庄子翻抄了,故世人以为出自庄子😭)

“形,必终者也;天地终乎?与我偕终。终进乎?不知也。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生者,理之必终者也。终者不得不终,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画其终,惑于数也。”

(注:此乃最早的生死自然观 : 因是自然过程,故无须乐生无须恶死,顺应就好。后世多以为此论始自老君,其实老子之自然非此自然。老子是勘破幻相的觉者,深知生死乃幻化,致虚守静以期证真破幻才是人生正题真义,而非顺时认命,随遇而安。)

“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了。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

(注:列子的完整生死观在此:生如寄死如归,厌恶死亡等同失家,天下人大都贪生恶死,却都不知是错。此论显然大得庄周之心,故翻抄化用,上演了妻死鼓盆而歌一幕。)

“杨朱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

(注:杨朱总能言人所不能言: 世事万象无非重复无非循环,既已见闻既已经历,在世百年都嫌多,为何还想长生,没完没了地忍受生之苦痛?——始皇帝该惭愧啊😊)

“运转亡已,天地密移,畴觉之哉?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世随死。往来相接,间不可省,畴觉之哉?凡一气不顿进,一形不顿亏;亦不觉其成,亦不觉其亏。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世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

(注:“物损于彼者盈于此”,列子早就发现了能量守恒! 且知生死迁化非一日之功,时时发生甚至刹那发生……两千多年前就有此见地,必须佩服啊。)

“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柰何。故曰,窈然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  “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知其故?皆命也。”

(注: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黎民百姓的认知其来有自哈😊)

“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梦自消……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几虚语哉?”

(注:此乃庄子的“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 的原版,不同的是,列子还指出了不梦的原因:神凝者想梦自消。这是实修有成者才能明白的,故庄周不解也没抄这一句😊)

列举这么多,是希望读者诸君了解,列子的思考是多么深入多么开阔,从宇宙起源、生命来历、万物属性乃至人生本质、生死迁化、穷达贫富等命题,列子都深入思考,努力探究,并给出了洋洋洒洒的答案,而这些,虽然远未得老子之趣,也未真正契合生命实相,但显然已达人智之巅,且深得中国古人之心,故其后学庄周心向往之,竟然大量搬运,或直抄或翻拍,连形式都倾心仿造,制作出署名庄周的寓言体作品,成就了名扬后世的“庄子之学”。

就史实而言,“庄子之学”实为“列子之学”。

历史如有正义,应该还列子以公道。

当然,这不等于列子之学就是真理,它只是人类的哲思之一,是先秦思想史中最不可忽略的一支。它的天地起于浑沦、万物齐生齐死自生自死、生如寄死如归、贵虚体静怡然内守、人生如梦,寤梦谁真、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等等,影响了华夏民族两千年。

第三,无论作为人、作为学者,还是修行人,列子都是温良恭俭,谦和信实,修为有成,令人由衷敬重的。

都说文如其人,的确,作品读多了就能读出人品。展读列子,读者会为他的人格所折服。且不说他安居郑国四十年无人识,安贫乐道,低调谦和;后来面有饥色,国相听说后送粮资助却仍婉拒,只看他书中言及自己学道,多是谦辞,常有反省,勇于自剖与自嘲,便知作者多么豁达坦荡,真诚无欺了。典型的如: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展示射技,被后者批为“非不射之射也”,遂被引至下有百仞之渊的高山上教示。当临近万丈深渊时,伯昏无人背对着深渊往后退,双脚已有三分之二悬空了,才拱手作揖,请列御寇上来。此时,列子自述:“御寇伏地,汗流至踵……怵然有恂目之志”——自剖自嘲至此,还有更彻底的吗?而这样的自省自嘲,在列子诸篇中不时出现,令人印象深刻。反观有些大话王,修为并无丝毫成就(甚至都无实修,只是各种“说食”),却各种吹嘘各种拔高甚至自我封神自我授印😭……

作为修道人,列子是实实在在的修为有成。他虽然尚未如老子证道觉悟,但至少已经修出一定程度的神足通,能够御风而行,旬有五日而后返,常于春季乘风游八荒。这当然也是很不容易的。没有日复一日的深入禅定,心凝形释,佐以良好的德行修为,是不可能达至的。

即便如此,列子依然安贫乐道,隐居郑国,除著书授徒、持虚守静外别无他求。

列子一生德行高洁,修为精严,除了当时有口皆碑,世所称叹外,后来宋真宗在唐玄宗的“冲虚真人”上再加封“至德”二字也是明证。后世一帮无知文人却想生生抹去列子之名,真不知用意何在,良知何在?

以上,是笔者通读《列子》全书的深切感受。

当然,除了上面所述,笔者最欣喜,也认为《列子》最具价值之处是记录传递了诸多重要信息。

首先是关于老子的。

《列子 周穆王》载:

老成子学幻于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请其过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进之于室,屏左右而与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顾而告予曰: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吾与汝亦幻也,奚须学哉?”

(老成子向尹文先生学习幻化之术,尹文先生三年都没教他。老成子请问自己错在哪里,并提出退学。尹文先生作了个揖,引他进入内室,支开左右的人对他说:“过去老聃(老子)西去之前,回头告诉我说:一切有生命的气,一切有形状的物,都是虚幻的。幻化成形之始,阴阳转化之变,叫做生,叫做死;运势走到极致,形态迁移变易,叫做化,叫做幻。造化(能够化生万物的本源),其巧极其奥妙,其功极其幽深,自然难穷难尽;因其化而有形者(被化生被赋形者)则既明显又肤浅,故生生灭灭。知道生死就是一种幻化,方可探究幻术。我和你也都是幻人,还需要学吗?”)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即,在《道德经》里没有展开细说,只是点了一句的关于宇宙生命的惊天奥秘,老子的确当面跟关尹说了,而且说得很明白,而关尹也听明白了,故在老子走后,关尹也随即辞去官职,回乡修行。关于这一点,之前我辈只是猜测,现见列子已经明确记录在册,真是欣喜于这份珍贵的史料。

(列子文中的尹文先生即函谷关关长尹喜,后世尊为关尹子,著有《文始真经》。老子五千言就是出关前应关尹之请撰写的。)

那么,为何老子在口头交谈中可以讲得很透彻很到位,但在《道德经》中却没有明说细说,而是只点了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刍狗也,圣人不仁,以百姓刍狗也”?为何时至今日,所有误解曲解都能广受欢迎大行其道,而正解老子反而被嘲笑被质疑,能解能受者寥寥?——想明白这个问题,你就能理解,为何老子一再慨叹“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为何老子最后终于扔下五千言,飘然而逝,一去不返了。

周穆王篇,还记载了另一则有关老子的旧闻:

秦人逄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反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不若遄归也。”

(秦国的逢氏有个儿子,少时聪颖,长成却得了迷糊病。听到唱歌以为是哭泣,看到白色以为是黑色,闻到香气以为是臭气,尝到甜昧以为是苦味,做错了事却以为是正确。意识所到之处,无论是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没有不颠倒错乱的。一个姓杨的告诉逢氏:“鲁国的君子多才术,也许能治此病。你为何不去拜访他呢?”逢氏便去往鲁国,路过陈国时,遇到老聃,便将儿子的病症跟他说了。老聃说:“你哪里知道你儿子是否迷糊?现在天下人都被是非、利害所迷惑,同患此病者众,自然没有觉悟清醒的人。而且一个人迷糊并不能使一家倾覆,一家人迷糊并不能使一乡倾覆,一乡人迷糊并不能使一国倾覆,一国人迷糊并不能使天下倾覆。天下人都迷糊颠倒,谁能把它再颠倒过来呢?如果天下人都像你儿子,你反而是迷糊的那一个了。哀与乐、声与色、气与味、是与非,(本来就是假象)谁能真正纠正?我这些话也未必不是迷糊的表现(因为实相无相也无言),更何况鲁国的君子,本就是迷糊的分发人,又怎么能解开别人的迷惑呢?不如带着你的粮食,赶快回去吧!”)

“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天下尽迷,孰倾之哉?”这一惊世之语非老君无法说出!感恩列子记下老子又一言行的同时,也替那些说《列子》是后人伪造的人羞愧。若非来自史实的客观记录,未证的凡夫谁能发出这样振聋发聩、骇世惊俗之语?就连列子本尊也编不出来啊,因为他尚未证道,尚无此等法眼觉智!

其次,是黄帝、周穆王的相关信息。

《列子 黄帝》载:

黄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养正命,娱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 ,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忧天下之不治,竭聪明,进智力,营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黄帝乃喟然赞曰:“朕之过淫矣。养一己其患如此,治万物其患如此。”于是放万机,舍宫寝,去直待,彻钟县。减厨膳,退而闲居大庭之馆,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者无的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而帝登假,百姓号之,二百余年不辍。

译文:

黄帝即天子位十五年了,欣喜于天下百姓拥戴自己,于是注重养生,兴歌舞娱悦耳目,食美味满足口腹,然而却肌肤枯焦,面色黝黑,头脑昏乱,心神恍惚。又过了十五年,忧虑天下治理不当,于是竭尽聪明才智,管理政务教化百姓,然而同样是肌肤枯焦,面色黝黑,头脑昏乱,心神恍惚。黄帝这才喟然长叹:“我用力太过了。保养自己是这样,治理万物也是这样。”于是放下纷繁的日常政务,离开宫殿寝室,取消值班侍卫,撤掉钟磐乐器,削减厨师膳食,闲居在宫外的大庭之馆,宁心体虚,守中服气,三个月不问政事。

有一天,黄帝白天入睡做梦,游历到了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的西方,台州的北方,不知离中国有几千万里,并不是舟车步行所能到达的,只是神游而已。那个国家没有元首、官长,自古如此;那里的百姓没有嗜好、欲望,也是自古如此。他们不欢喜生也不厌恶死,因而没有夭折骤亡;不偏爱自己,也不疏远外物,因而没有爱憎情仇;不背弃叛逆,也不赞成顺从,因而没有利害冲突。没有偏爱吝惜,也没有畏惧忌讳。他们入水淹不死,遇火烧不着,刀砍鞭挞不会伤痛,指甲抓挠也不酸痒。行走天上如履平地,睡在虚空如同卧床。云雾不会遮蔽他们的视线,雷霆不能扰乱他们的听觉,美丑不能让他们心动,山谷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因为只是神识运行而已。

黄帝醒来后,十分愉悦,怡然自得。他把天老、力牧和太山稽叫来,告诉他们:“我闲居三月,宁心体虚,守中服气,思考探究养身治世之道,却未获得。刚才疲倦睡去,做了这样一个梦。现在我才明白至道不是心识情志可及的,我明白了!我得道了!但却不能用语言转述给你们”……又过了二十八年,天下治理得几乎和华胥国一样,而黄帝却仙逝升天了。百姓悲痛大哭,哀悼之情二百多年未曾中止。

梦境的最后一句“神行而已”,值得世人深思。

这几乎就是梦中近道(某种程度的开悟)的又一案例。另一有据可考的案例发生在西方,请见《终极之问 万象本源》https://zxxy.org/zjzw/。

.感谢列子,让我们解开了因资料匮乏导致的对黄老之学中关于黄帝部分的疑问。

《列子 周穆王》则载有:

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硋。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寝以居之,引三牲以进之,选女乐以娱之。化人以为王之宫室卑陋而不可处,王之厨馔腥蝼而不可飨,王之嫔御膻恶而不可亲。穆王乃为之改筑。土木之功。赭垩之色,无遗巧焉。五府为虚,而台始成。其高千仞,临终南之上,号曰中天之台。简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杂芷若以满之,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以乐之。日月献玉衣,旦旦荐玉食。化人犹不舍然,不得已而临之。居亡几何,谒王同游。王执化人之祛,腾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宫。化人之宫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据,望之若屯云焉。耳目所观听,鼻口所纳尝,皆非人间之有。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王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化人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视;音响所来,王耳乱不能得听。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化人移之,王若殒虚焉。既寤,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王问所从来。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更问化人。化人曰:“吾与王神游也,形奚动哉?且曩之所居,奚异王之宫?曩之所游,奚异王之圃?王闲恒有,疑暂亡。变化之极,徐疾之间,可尽模哉?”王大悦。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𣙤,主车则造父为御,离离右;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逾轮,左骖盗骊而右山子,柏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戎为右。驰驱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国。巨蒐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别日升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吕,而封之以诒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乃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于乐,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

译文:

周穆王时,最西边的国家一个有神通、能变幻的化人来到中国。他能进入水火之中,穿过金属岩石,能翻倒山河,移动城池,悬在空中不会坠落,碰到实物不被阻碍,千变万化,无穷无尽,既能改变事物的形状,又能更换人们的心思。穆王崇敬他如同神明,侍奉他如同国君,把自己的正殿让给他居住,做全套的美食宴席供他食用,选择美丽的侍女嫔御陪伴他。可是这个幻化人却认为穆王的宫殿低微简陋不可居住,穆王的膳食又腥又臭不可享用,穆王的嫔妃又羶又丑不可亲近。于是穆王便为他另筑宫殿,土木工程雕梁画栋,用的都是最极致最善巧的,府库的钱财几乎耗尽了,宫殿楼台才建成。楼台高达八千尺,远在终南山之上,称作中天之台。穆王挑选郑国、卫国面容姣好、身材曼妙的处女,体洒香水,修饰娥眉,着东阿细布,系齐国绢绸,佩戴首饰耳环,采集各种香草鲜花装饰楼台,并为他演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等音乐,每月送上锦衣,每天奉上玉食。可是幻化人还是不满意,只是不得已才进楼台。没住多久,他邀请穆王一同出游。穆王拉着他的衣袖,腾云而上,到达天庭中央才停下来。接着便到了幻化人的宫殿。幻化人的宫殿用金银建筑,以珠玉装饰,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所依,望去如同驻足于白云之端。耳朵所听,眼睛所见,鼻子所闻,口舌所尝,都是人间所没有的。穆王真觉得自己到了清都、紫微、钧天、广乐这些天帝的居所。穆王低下头往地面看去,看见自己的宫殿楼台简直像垒起来的土块、堆起来的茅草。穆王觉得即使在这里住上几十年也不会想念故国。幻化人又请穆王一同游玩。所到之处,抬头看不见太阳月亮,低头看不见江河海洋。光影照来,穆王眼花缭乱看不清楚;音声传来,穆王耳鸣嘈杂听不明白。百骸六脏,全都悸动不能平静,意识昏迷,精神丧失,穆王于是请求返回。幻化人推了他一下,穆王顿时如堕虚空。倏然醒来,却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原处,左右仍是原来的侍御。看看眼前的东西,水酒还没澄清,菜肴还没凉透。穆王问:“我刚才从哪里来?”左右说:“大王不过是默默地待了一会儿。”从此穆王精神恍惚了三个月才恢复正常。再问幻化人。幻化人说:“我与大王的神识出游罢了,形体何尝移动过呢?而且您之前居住的宫殿,与这里的宫殿有什么不同?您之前游历的园林,与这里的园林有什么不同?大王熟悉于常见的景象,对暂时的变化产生疑惑。变化之极,无论缓缓发生还是瞬间达成,哪里都能如实描摹复制呢?”穆王十分高兴,从此不问国家大事,不亲近大臣妃嫔,随心所欲纵车远游。他下令调天下最好的八种骏马驾车。天子所乘的主车,右边的服马叫骅骝,左边的服马叫绿耳,右边的骏马叫赤骥,左边的骖马叫白牺。主车由造父驾驭,泰丙护卫;从车由柏夭乘坐,右边的服马叫渠黄,左边的服马叫踰轮,左边的骖马叫盗骊,右边的骏马叫山子。从车由参百驾驭,奔戎护卫。他们驱驰一千里,来到巨蒐氏之国。巨蒐氏献上白鹄的血供穆王饮用,奉上牛马的乳汁给穆王洗脚,也供奉慰劳驾驭两辆马车的随从。然后穆王的车马继续前行,夜宿于崑仑之洼,赤水之阳。几天后穆王登上崑仑山巅,观览黄帝宫殿遗址,并培土丰隆,以传喻后人。随后穆王又应西王母之邀,往赴瑶池之宴。西王母为穆王朗诵诗歌,穆王也与她一一唱和,歌辞相当哀婉。后来又观赏落日。穆王几乎日行万里。穆王于是感叹:“唉呀,我不积功累德而耽于娱乐,后世恐怕要数落我的过错吧!” 穆王难道是神人吗?能尽享此身的欢乐,还享寿百岁乃逝。当时的人都相信他成仙升天了。

这则史实载于《穆天子传》,列子只是用生花妙笔将它形象再现而已。其中引人深思处,是幻化,神游,天上的宫阙,以及让穆王不适的另一个天庭等等。它提示世人,如果以为有相世界就是地球人已见已知的,那地球人类就是妥妥的井底之蛙。

第三,关于上古的神奇国度。

《列子 汤问》记录了夏革所述之归墟: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沈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帝凭怒,侵减龙伯之国使厄。侵小龙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农时,其国人犹数十丈……

译文:

渤海以东不知几亿万里,有一个很大的沟壑,实际上是一个没有底的山谷。其下无底,名叫归墟。地上八方、天上九野的流水,以及银河之水,无不流注于此,但归墟的水却既不增,也不减。归墟有五座山:一名岱舆,二名员峤,三名方壶,四名瀛洲,五名蓬莱。这些山高低绵延周长达三万里,山顶上的平坦处也有九千里。山与山的距离达七万里,却互相视为邻居。山上的楼台宫殿都由金银珠王建成,山上的飞禽走兽都是一色纯白。珠玉宝石之树丛生,花朵果实味道鲜美,吃了可以不老不死。住在那里的人都是神仙圣人一类,一天一夜就能飞去飞回互相拜访的人,数也数不清。五座山的根部并不相连,经常跟随潮水的波浪上下移动,不能有片刻的稳定。神仙和圣人们都讨厌这种状况,便向天帝报告。天帝担心这五座山流往西边之极,使众多的神仙圣人失去居所,于是命令禹强让十五只大鳌抬起头把五座山顶住,分为三班,六万年一换,这五座山才稳定下来,不再起伏波动。但这时龙伯之国有个巨人,抬脚没走几步就到了归墟,他一钩钓上了六只大鳌,合起来往背上一背就回国去了,然后烧灼大鳌的骨头用以占卜吉凶。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到北极,沉入大海,流离迁徙的神仙圣人多达亿计。天帝大怒,于是侵减龙伯国的国土使之变窄,缩短龙伯国民众的身高使之变矮。到伏羲、神农时,龙伯国的人还有几十丈高……

这个故事里的“珠玉宝石之树丛生”,“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等,让我们知道,佛陀介绍的佛国净土并非夸张,也不孤独。无论天界还是海上,确有仙圣,确有奇境。只是,西方人能够把神话当历史,东方人则喜欢把史料当传说😭。

《汤问》篇还介绍了大禹到过的终北之国: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途,谬之一国。滨北海之北,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其国名曰终北,不知际畔之所齐限。无风雨霜露,不生鸟兽、虫鱼、草木之类。四方悉平,周以乔陟。当国之中有山,山名壶领,状若<詹瓦>甀。顶有口,状若员环,名曰滋穴。有水涌出,名曰神瀵,臭过兰椒,味过醪醴。一源分为四埒,注于山下。经营一国,亡不悉遍。土气和,亡札厉。人性婉而从物,不竞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骄不忌;长幼侪居,不君不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缘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气温适,不织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数,有喜乐,亡衰老哀苦。其俗好声,相携而迭谣,终日不辍者。饥惓则饮神瀵,力志和平。过则醉,经旬乃醒。沐浴神瀵,肤色脂泽,香气经旬乃歇……

译文:

大禹治理洪水时,迷失道路,误入某国。该国坐落在北海之北的海滨,不知离中国有几千万里。这个国家名叫终北,不知它的边界到哪里为止。那里没有风雨霜露,不生鸟兽虫鱼草木等类。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很平坦,四周则有重叠的山崚环绕。该国的中央有座山,山名叫壶领,形状像个瓦瓮。山顶上有个口,形状像个圆环,名叫滋穴。有水从中涌出,名叫神瀵,香味胜过兰椒,甘美胜过甜酒。从这个水源分出四条支流,流注到山下,滋润全国,无不周遍。那里土气中和,没有疫疠。人性温婉,顺乎自然,不竞逐,不争夺;心地善良,筋骨柔弱,不骄傲,不嫉妒;长者与幼童住在一起,没有国君,没有大臣;男人和女人混居杂游,没有媒妁,没有嫁娶;沿水而居,不种田,不收割;土气适宜,不织布,不穿衣;百岁才死,不夭亡不生病。那里的人民繁衍无数,有喜有乐,而无衰老哀苦。那里的风俗喜好声乐,手拉手互相对歌,终日不停。饥饿疲倦了就喝神泉,一喝神泉力气心志便又恢复。不过喝多了会醉倒,要过十几天才能醒来。用神泉的水洗浴,皮肤光泽柔滑,香气十几天才会消失……

《周穆王》篇则记述了奇异的迺古三国:

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阴阳之气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昼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余里。其阴阳之审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昼一夜。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才艺多方。有君臣相临,礼法相持。其所云为,不可称计。一觉一寐,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东极之北隅有国曰阜落之国。其土气常燠,日月余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性刚悍,强弱相藉,贵胜而不尚义;多驰步,少休息,常觉而不眠。

译文:

最西边的南角有个国家,边境不知与哪些国家接壤,名叫古莽之国。其境阴气和阳气不相交接,因而冬天与夏天没有区别;其境没有太阳与月亮的光芒照耀,因而白天与黑夜没有区别。那里的百姓不吃饭、不穿衣,睡眠多多。五十天一醒,以梦中的所作所为为真实,以醒时的所见所闻为虚妄。

四海的中央叫作中央之国,横跨大河南北,超越岱岳东西,有一万余里见方。这里阴阳二气比例适宜,因而有寒有暑;光明与黑暗职分明确,因而有昼有夜。这里的百姓有的聪明,有的愚昧。万物滋生繁殖,人民多才多艺。有君主与臣民互相依待,有礼仪与法律共同维持,他们的言论与作为不可称量难以计数。他们有醒有梦,以醒时的所作所为为真实,以梦中的所见所闻为虚妄。

最东方的北角有个国家叫阜落之国。那里地气炽热,虽然只有太阳与月亮的余辉照射。那里的土地不长庄稼,百姓只能吃草根和树上的果实,并且不知用火煮食。那里的人性情刚烈强悍,强者总是欺凌弱者,崇尚胜利却不崇尚礼仪,且多奔走,少休息;多醒觉,不睡眠。

至此,我们已将《列子》做了大致梳理,读者藉此可以了解,无论从文学的角度还是哲学、人类学的角度,《列子》都极具价值,且为华夏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当然,不吐不快的是: 这样一份珍宝,却长期遭遇无端的污名与抹杀,实在是既吊诡又荒诞。

或许正是因为有人抄袭翻拍,痕迹太重,让人无法直视,而效颦的东施又弯道超车大获成功,早已反客为主,雄踞东方,故铁粉们下意识里无法忍受列子及其作品的存在。因为,这份存在不仅提示东施效颦,并非原创,更提示东施的拥趸错付真心,所赞非人,所以,他们极愿世间并无列子此人,极愿《列子》是后人续作后人抄袭后人拼凑而成……

只能说,庄子现象就是一个鲜活的隐喻。它讽喻的是成者王败者寇,一俊遮百丑;是既成事实倒果为因,贼喊捉贼可以成立;是人性里宁可扭曲事实、史实,也不愿认错纠错,还以公道的不堪一面。

好在文本自会说话,只要人们能够读到列子,读懂列子,只要互联网能够助力《列子》传播,列子就不可能被抹去,被消声,不可能如某些人所愿:“查无此人”,从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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