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佛人鲜有不知梁武帝与达摩祖师之对话的,且从来都认为梁武帝愚钝,不解深义,故与达摩话不投机。事实上,梁武帝才是正解佛法深义的那一位。

我们来还原一下那次著名的对话:

尔时武帝问:“如何是胜谛第一义?”

师曰:“廓然无圣。”

达摩的“廓然无圣”如果成立,指向的必须是此岸幻界万象万法之本质,然而,梁武帝问的是胜义谛——第一义。第一义昭示的不仅是此岸万法的虚幻本质,更揭示了投影出此岸万法的彼岸真有,即生命的甚深缘起。此缘起并非空无,而是无相,并非断灭,而是永在,且内蕴极深,义在言外……

对于第一义而言,“廓然无圣”的回答完全不对。也就是说,第一义揭示的不仅是空无,更是真有,是作为万象本源的不生不灭、无相无别、一切即一的一真法界(其中自然包含已超幻界回归法界、且自在永在的三世诸佛)。以“廓然无圣”概括第一义,只能说,这提示达摩祖师或者答非所问,或者见地上落于顽空,甚至有可能完全不知不察那无上甚深的第一义谛(这是很常见的,君不见不少大名鼎鼎的宗门祖师也都望文生义错解佛经,只知空幻,不察真有,对无相无別却常住恒在的真如法界完全无感……)

而之后达摩祖师別帝北上,到河南嵩山面壁九年,也足以证明至少此一时期这位祖师尚未证道,尚未洞悉生命奥秘诸法实相,因为证道者不会再面壁苦修了,而会欣欣然广转法轮,将其所获悉的生命实相广为告知,以期唤醒众生经由修行超出幻界,脱离轮回。

再看另一问:

“对朕者谁?

师曰:“不识。”

“对朕者谁”相当于禅宗行者常参的“我是谁”,“父母未生我时我是谁”,若不识,显然未参出。对梁武帝的这一问,达摩祖师竟然朗声答曰:“不识”,难怪精进参禅且颇有所得的梁武帝要深深地失望了。

可叹世间学人大多只知此岸空幻不知彼岸真有,且误以空幻为第一义,自然大多认同达摩而嘲笑梁武帝了。

早在梁武帝降生之前,般若经已大量传入译出,既有早在东汉末年支娄迦谶译出的《道行般若经》,又有西晋中叶竺法护译的《光赞般若经》等重量级经典(且不止一个译本,因陆续有不同的译师重译)。至鸠摩罗什入关,除再译了部分大小品般若及一些单本般若经外,更将龙树的《中论》《大智度论》等译出。当时的佛子学僧对般若经的研习蔚然成风,性空之学声势浩大。

般若经揭示的是诸法实相,是生命的甚深缘起,由于实相无相,难以言传,故般若经义理极深,绝非字面意思,也因而被佛称作“以隐密相转正法轮”,称作“诸佛如来密意语言”(《解深密经》)。对此“密意语言”,《解深密经》中胜义生菩萨感叹道:“甚奇! 希有!乃至微妙最微妙!甚深最甚深!难通达最难通达! ”但是,对连真菩萨都慨叹甚深微妙、极难通达的般若深义,古今学人却大多不深思细究,努力参悟,反而极尽简单粗暴之能事,轻松轻率地望文生义依文解义,甚至抓个名相就跑,自信满满地各种“通达”,各种乱解,以至于不少人很快就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地走到佛法真谛的对立面——顽空见、断灭论上去了。

此时的法苑,可以说到处回响着性空之音。在一些著名论师的襄助下,人们或无视或不解经典里或隐或显、不时出现的如,如如,真如,佛性、法性,法界,法身等提示真有的名相,只看到满纸满篇的空,空,空,完全不知这空指向的只是投影幻化而成的此岸万法,更不察幻象原来源自彼岸真正的存有、无相的实相……“一切法皆空,毕竟无所得”,成了不少学子从般若经读到的唯一法义。

当然,不满于如此简单轻率的解读的学人也大有人在。当时已享盛名的庐山慧远法师尤其不认同这类顽空见。他写信给鸠摩罗什法师,提出了许多问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与涅槃相关的法身、法性问题。在慧远法师看来,佛经在谈到法性的时候,常说“有佛无佛,性住如故”,这就是承认有常住不变的法性,因此,慧远认为“因缘之所化,应无定相;非因缘之所化,宜有定相”,而“因缘之生,生於实法”。也就是说,有相的万物万象是因缘和合而成的,本质为空,但是,因缘所生法的源头却是无相的“实法”,此实法非关因缘,它是“法尔如是”,常在恒住,真实不变的。因此,慧远认为存在“至极无变”、绝对的实体性的东西,且这个无相的实体才是整个佛法大厦的基石——显然,慧远法师的认知已经契入第一义所揭示的诸法实相了。

僧人慧叡是鸠摩罗什的门生,他在《喻疑论》中曾追忆当年向鸠摩罗什请益的情景,谓:每至苦问:“佛之真主亦复虚妄,积功累德,谁为不惑之本?”“佛若虚妄,谁为真者?若是虚妄,积功累德,谁为其主?”而亦曾问:“此土先有经言,一切众生皆当作佛,此当云何?”

然而鸠摩罗什法师的回复,基本上仍然重复着“毕竟空,无所有,”“诸法实相者。假为如法性真际。此中非有非无。尚不可得。何况有无耶”之类的只见空不见有的性空學,和非有非无、无有有无之类的类玄学,而关于“众生皆当作佛”之问,鸠摩罗什法师则直接回答:“皆当作佛,我未见之,亦不抑言无也。”

这,当然无法让以慧远法师为代表的探寻正法的诸多佛子满意并认同。

佛法讲业报轮回,又教人经由修行超出生死证入涅槃,如果“一切皆空,实相亦无”,那么,眼前的幻有万象是哪里来的?生死轮回的主体何在?证得涅槃的是谁?证得涅槃时所成就的“佛身”又是什么?…… 这些疑惑,在当时不认同顽空见的学人中弥漫着,积蓄着。但由于尚无实证的支撑与明示(既使有实证,由于未证者占绝大多数,相信证道者也难以说服为相所遮又只笃信名师的多数学人,佛法真谛至今仍被广泛误解且言之凿凿就是明证),也由于一味说空、不承认任何真有、实有的“性空学”来头很大,且追随者众,慧远法师所代表的正解正见与深入探究便成了旁支别流,只能各说各话,“低调流淌”。

直到证道的圣者佛陀跋陀罗现身东土,并翻译了六卷《大般泥垣经》,学界终于读到“以显了相转正法轮”的大乘经典,苦苦探究的佛子们这才疑团顿释,欢欣不已。

《大般泥垣经》以及随后传入译出的四十卷《大般涅槃经》同属大乘涅槃经。除了和般若经一样说空说幻揭示实相以外,涅槃经最大的特点是明示“常乐我净”。如果说,般若经是“以隐密相转正法轮”,涅槃经就是“以显了相转正法轮”了——般若经取“隐密相”是佛故意不直接说破,留下空间让弟子参悟,涅槃经取“显了相”则是因为佛临近涅槃,弟子们因将失导师而产生诸多愁烦与焦虑,佛于是将实相和盘托出以慰众生……

“我今为诸声闻弟子说毗伽罗论。谓如来常存无有变易。”

“比丘。当知有我有常有乐有净。汝等所修一切摄受皆是颠倒。如彼不识琉璃宝珠。汝等比丘。修真实法如得宝珠。于不真实法修无常想。”

“如来常住法僧亦然。此三事者非无常法。常住不变清凉真实离诸恼患。若不尔者。彼善男子善女人清净三归悉不成就。应如是修不可思议常住之法。善男子。譬如有此树者必有此影。若无彼树亦无彼影。若不见树而言见影。无有是处。”

“尔时,世尊告光明遍照高贵德王菩萨摩诃萨言:‘涅槃之体非本无今有。若涅槃体本无今有者,则非无漏、常住之法。有佛、无佛,性相常住,以诸众生烦恼覆故,不见涅槃便谓为无。菩萨摩诃萨以戒、定、慧熏修其心,断烦恼已便得见之。当知涅槃是常住法,非本无今有,是故为常。’”

“又解脱者。名断一切有为之法出生一切无漏善法断塞诸道。所谓若我无我非我非无我。唯断取著不断我见。我见者名为佛性。佛性者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又解脱者名不空空。空空者名无所有。无所有者。即是外道尼犍子等所计解脱。而是尼犍实无解脱。故名空空。真解脱者则不如是。故不空空。不空空者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谓真实善色常乐我净不动不变。”

以上皆是佛在泥垣经、涅槃经里清楚无误明确宣示的,这当然令所有不认同断灭论、顽空见的学人大受鼓舞,欢呼雀跃,因为从此关于实相、关于法身的探究,不必再止于同人之间的切磋讨论,“窃窃私语”了,终于可以理直气壮,高声“唱和往来”了。

根据张风雷教授的研究,“六卷《泥洹》的译出,在中土佛学界特别是以“义学首府”建康(今南京)为中心的南方佛学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先前即对法性、法身问题特别关注者,如道生、慧叡、慧严、慧观等人,迅即由般若学转向涅槃学,成为了最早的涅槃师。急切如慧叡者,在《喻疑论》中直指非《泥洹》者为“阐提”,极言涅槃佛性为本真。他评誉涅槃佛性义云:

‘此《经》云:泥洹不灭,佛有真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有佛性,学得成佛。”佛有真我,故圣镜特宗,而为众圣中王。泥洹永存,为应照之本。大化不泯,真本存焉。而复致疑,安於渐照;而排跋真诲,任其偏执;而自幽不救,其可如乎?

慧叡甚至还断定倘若鸠摩罗什在世,得闻此正言,亦必会心府,深加信受。他说:什公时虽未有《大般泥洹》文,已有《法身经》,明佛法身即是泥洹,与今所出,若合符契。此公若得闻此“佛有真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便当应如白日朗其胸襟,甘露润其四体,无所疑也。’”(见张风雷著《法显携归之《大般泥洹经》的译出与晋宋之际中国佛学思潮的转向》)

从慧叡的论断也可看出,当时的学人,哪怕是译经功德广大且威名赫赫如鸠摩罗什法师者,因受某些误判深经的论师误导,多数都只从般若经里读出空读出无,未能读出实读出有来。他们只解空,不见有;只知幻相,不察实相,实在误解了无上甚深的微妙佛法。而且,这种误解在当时可谓人多势众,如日中天。对此,一众慧根深厚、更能契入诸法实相的佛子当然不能认同,他们心有不甘却也苦于声量不足——虽然般若经里已有很多关于真如法性的提示(请参阅《般若经只说空吗?》https://zxxy.org/brzh/brjzskm/),但是,由于佛为让弟子有参悟的空间,对真有的提示往往以隐密相呈现,而对假有的破斥则是大刀阔斧直说明说,所以,只会望文生义依文解义的学人自然能在般若经里读到满纸的空满纸的无,却读不出也无力理解经文里对于真如实相的揭示,更兼著名论师的各种解空大论,故只解空、只强调空的所谓“空宗”盛极一时,于是,冥冥之中,心向正法的学子们都在殷殷期待明说真有、直指实相的经典的如期到来。

如前所叙,转机随着圣者佛陀跋陀罗法师的到来而出现。法师是证得不还果的圣僧,他到东土后致力于教授禅法,组织实修,且译经论道,弘扬实相。除了译出在当时可谓振聋发聩的《大般泥垣经》,他最令人难忘的一件事是,直问鸠摩罗什法师:“君所释,不出人意,而致高名,何耶?”

“不出人意”四个字直指当时学界曲解佛法深义的症结所在,即,不晓佛智远在人意之外,那是证得色身背后的真正存有后获得的正等正觉,是色身及其局限中的人智无法依思维、推理、论证、归纳真正抵达的,从而在未证时以人意硬解佛语,以人智谬诠佛智,望文生义依文解义,误將“手指”当“月亮”,错把“谜面”当“谜底”,从而得出了貌似中正实则与佛法真谛、佛陀本怀完全相反的结论。

这些学人往往不知实相无相,既不可思议又难以言传,须亲证方能彻解,而在未证前,至少应完整把握、努力体会相关经文的言外之义,反而善于望文生义断章取义,甚至抓个名相就跑,自信满满地随意发挥各种演绎且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当然,不仅仅是当时的学界,自佛涅槃后的两千多年里,这样的错误从未绝迹,始终在不断重复上演着。差别仅仅在于,愈到后来愈演愈烈,直至今天终于呈现出更加纷繁的末法乱象……)

而被嘲笑了一千多年的梁武帝,正是那一众慧根深厚、更能契入诸法实相的佛子中的一员。

世人大都跟风嘲笑梁武帝,却不知梁武帝不仅是个帝王,也不仅是个众所周知的虔诚佛子,他还是个大才子,是富有成就的大学者,他在经、史、诗词、佛学等领域留下大量的著述,且精通音乐、书法、绘画。仅在佛学方面,他就著有《大般涅槃经》、《大品般若经》、《净名经》、《三慧经》等诸经释义数百卷。他常常召开各种规模宏大的法会,且亲自为僧俗信众讲经说法。重要的是,他尤其善解般若经、涅槃经——可以想象,这样一位对般若深经有相当研究,对诸法实相有深入体察,曾经讲解、注释涅槃经,完全明白“常乐我净”之无相真有、万象本源的佛子,面对“廓然无圣”、“不识”之类的远未踏入佛法真义正门的言辞,他怎么会认同?怎么能不深深失望?

话不投机半句多,梁武帝和达摩祖师的擦肩而过是必然的。只是相当讽刺的是,被嘲笑了一千多年的,居然是正确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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